跟他一起出去,我总觉得脖子上嗖嗖的。有人墙角解决问题,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噌了一下跑过去,“大哥,这儿不能乱撒尿的!”大哥很震惊,大哥很不爽,大哥怒目横对尿照撒,走之前甩了一句“神经病”。这位大哥算客气,没有报之以老拳,却吓得我半死。又一次,小超市排队结账,前面一个人的帐结错了,对结算的小姑娘说了一下。小姑娘翻了个白眼,“你吵什么吵,影响我们做生意!”人家还没有应,他倒说起来,“他没有吵啊,他只是平静地告诉你帐上有错误!你什么服务态度嘛?!”小姑娘把手上的东西往柜台一扔,冲着他吼道:“关你什么鸟事!”他绷着脸回:“当然关我的事情,我们是你的顾客,你这种服务态度是要不得的……”
我们称他为关大侠,他一无绝世武功,连架都没有打过;二无膀大腰粗之身材,说他瘦,不如说是枯,苍白的皮肤紧裹在骨架上,女孩子做梦都想得到的好身材。大学上课第一天,他穿着就很特别,一式黑色中山装,脚蹬布鞋,坐在教室最前面。上的是写作课,一把年纪的老教师上面宣读着几十年的老教材,大家各自玩各自的手机,说悄悄话,看闲书,他高举一手,老师点他起来,他的声音大得整个教室的人都抬头看他,“老师,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大家倒吸一口气,心想这个古怪的家伙真胆大。老师倒是很高兴的让他陈述观点,他一二三的把自己的想法道出来。自此,我们大学的课堂很惊悚,老师上课每讲到一个官方的观点,都要谨慎地望望他,有的老师怯怯地问他:“你有什么不同的观点?”
高中的时候,班上的一群男生集体跑出去上网。第二天上课,教室空了好多位置。任课老师问是怎么回事,其他同学都埋着头不说话,他偏要高声告诉老师:“他们昨晚上网去了!”晚上下了晚自习,教室里的人走空了,他还在写日记,班上几个男生走过来,其中兜头给了他一巴掌。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男生中有人骂,“你不说话会死啊!”他回过神来,瞪视着这一群男生,突然扭身冲向教室的窗户,男生中有人发现不对劲,叫道他要跳楼。果然,他已经拉开推拉窗,脚蹬在窗沿上。男生们吓坏了,扑过来拉住他。这些男生不知道,小时候,他老爸打他,他一直往长江边跑,老爸老妈,接着是村里的叔叔婶婶,都被叫出来追他,他跑得神速,来到江边的码头一头栽下去,幸好有渔船救了他。
爸爸恨得要砍他。小时,只要爸爸不高兴,他和他哥哥就得跪在堂屋,不准吃饭。妈妈常年生病,只能在家里做点家务。饭菜不好吃,他妈妈常被爸爸打。他读大二的时候回家,爸爸因为妈妈的茄子盐放多了,把碗摔到妈妈身上。兄弟两个没有向往日一样躲起来,两个人起身就把爸爸的手紧紧扣住,“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妈!”说完,两个一人给了爸爸一耳光,妈妈在边上吓得叫起来,“莫打了,他是你们老子啊!”兄弟两个躲在叔叔家,爸爸揣着斧头在村里一家家的找,恨恨的叫着要砍了两个不孝之子。
他哥哥在我们读大学的城市做装潢工,有时候也会到我们宿舍来看他。来的时候,经常是拎着一大袋水果,分给我们寝室每个人。兄弟两个反差很大,哥哥矮矮胖胖,看起来非常和气。他在他哥哥面前完全成了小孩,平时不大说话的他这个时候叽叽喳喳用方言说个没完。一会儿让他哥哥看他写的作业,一会儿让他哥哥帮忙修台灯。他哥哥话不多,只是眯着眼睛笑。走的时候,他哥哥起身对我们说:“我弟弟不懂事,大家多包涵哈!”
他是不懂事,他是我们的开心果。他不知道刘德华是谁,也不知道乔丹是哪位,我们海阔天空地聊娱乐、谈体育,他总是一脸懵懂。他问:“王菲不是男的吗,怎么会怀孕?”我们一下子知道了什么是笑到发指。跟班上玩得好的女生打球,女生无精打采的,他关心的询问。女生坐在长凳上,支吾了半天,“我……大姨妈来了。”他抬头四处看,“什么,你大姨妈在哪里?要不我们去接她?”
我们看毛片,都要躲着他。一次在寝室看毛片忘了锁门,他正巧从教室自习回来,刚一推开门,见此情景,猛的出去,砰的关上门。我们都吓了一跳。只听见外面急促的奔跑声。我不放心,出门跟了去。只见他往楼顶跑。跑到了楼顶,趴在围栏上,失声痛哭。我走过,“你怎么了嘛?我们看毛片是不好?但你至于这样嘛……”他抬头看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受不了!”晚上,我们寝室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都觉得亏欠他一点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床下的凳子上,沉默地盯着桌子。“我们以后不在寝室看……”一个室友怯怯地说。真奇怪,我们心里都有点怕他。
我们寝室每回卫生评比都是第一名。他每日都不厌其烦地拖地、整理桌子,连我们的桌子他都不放过。“那个那个关大侠,这个我自己来整理好了!”碰到他过来整理我们的桌子,我们都这么说。他抬头对我们笑,“没事儿,举手之劳!”我们又不好说什么了。我们衣服只要泡在桶里超过三天没洗,他也拎过去噌噌地洗干净晾好。四年来,我们在左邻右舍陷入方便面、脏衣服、画满地图的被子中间时,我们永远是洁净的。
大四毕业的前一天晚上,照例是一年一度的毕业生大砸大闹会。各个毕业生寝室,都在往窗外扔开水瓶、教科书、棉被,我们寝室也要闹。一个室友拿起开水瓶灌满水往窗户走,他上前去阻止:“不要这样啦!”那室友一改以前的笑脸不理他,依旧往前走,他又说,“这样不好!”那室友突然把他往卫生间门上一推,“妈的,我受够你了!”说完,走到窗口,把开水瓶往下扔去,和着来自各方的叫嚷声,“去你妈的!”其他几位室友也各自拿着桶和盆子过来往外扔,寝室顿时一片混乱。他起身开门,我跟了他出去。
“你们是不是都讨厌我?”
“我们其实蛮怕你的。”
“为什么?我没有要害人啊。”
“……”
我们并肩走着,我想起他来大学的第一天,把自己的书放满一床,然后对我们说:“你们都喜欢什么书?你们都喜欢什么作家啊?我们讨论一下可以吗?”过了一会儿,他惊呼天啦,你们怎么连老舍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们怎么可以连十二金钗都不晓得?你们是中文系的吗?我们白天军训累得半死,到晚上都只想睡觉,他依旧在问:“你们觉得那个里尔克怎么样啊?”我边上的室友偷偷跟我说:“真倒霉,怎么来了这么个活宝?!”
他是中文系公认的活宝。上公开课,上百号人坐在教室里,静悄悄地听教授上课。他举手,教授早就耳闻他了,直接无视其存在。然而他的手始终举着,教授无奈地点他的名。教室莫名一阵亢奋。大家都打起精神来看着这位活宝站起来。“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教授尴尬地推推眼镜,“这个我们可以下来讨论!现在我先把这个讲完……”他依旧不坐下来,“可是你这个观点我认为是谬误啊!”教授脸色很难看,低着头讲解下去。我悄悄拉他的手,他低头看我,我向他摇摇头,又指指教授。他撅着嘴,又抬头,“老师,我觉得……”“你够没够?!”教授气愤把教科书往讲台上一扔,“你来讲好啦!”只见他上到讲台,在黑板上写出他的观点,然后回身对着教室的同学说道:“刚才老师讲的三要素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认为……”
我认为……
我觉得……
我还是认为……
我还是觉得……
我承认,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错的。
在他死后很久,我们同学一起聚会谈起他,还是觉得脖子上嗖嗖的。
他本来可以不si。
上公交的时候,有女生的手机被偷了,小偷中途下车,他撵过去。小偷和他一前一后跑,小偷把手机扔到地上,他拾起手机依旧追下去,小偷结果捅了他三刀。他揪着小偷腿不放,小偷又在他心口捅了一刀。
他哥哥到我这里来取他寄存的书,翻开书,每页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语,我仿佛又听见他激切的辩驳声。他哥哥抱着书,蹲在房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摸着书皮,好像是摸着弟弟蜷曲的头发。他哥哥起身走的时候,向我鞠了一躬:“我弟弟大学就你一个朋友,真是麻烦你了。”互相客气了几句,他哥哥不让我送。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哥哥拎着包裹走下楼,脚被拌住了,趔趄了几下。我眼睛一下子朦胧起来,我仿佛看到遥远的大学时代我们一起去溜冰,他从来没有溜过,边上的人都顺溜倒溜换着花样溜,唯有他走一步滑一跤,走一步滑一跤,他的手肘都磕出血来,却依旧不肯下场……(2010-6-17)
PS:关黎(1984.9.19——2009.6.17),湖北黄梅人。谨以此文献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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