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开始,曾国藩一直坚持每天写日记,一直写了一辈子。在他的一生中,日记仿佛是他另一个影子,守护着他的生活,也守护着他的思想,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外部世界,也更清楚地认识自己。
一个人,只有在经过深入的形而上思考之后,才会显出宏大的气象。这样的现象,真是一个怪事,在某种程度上,就如同接通了冥冥之中的气场一样,然后从中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 此后,曾国藩开始走上了“知行合一”的道路。
在曾国藩看来,人的认识,相对容易达到较高层面,但人的行动,却往往离自己的思想很远。这种知与行的分离,让人们很难修得正果。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重要的是自己的行动,只有积跬步,才能至千里。虽然曾国藩此时只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但他的志向之高,对自己要求之严格,实属难得。以这样的纲常来要求自己,身心疲惫之程度可想而知。
曾国藩为自己制订了严格的修身计划,曰“日课十二条”,内容主要有:
一、主敬:无事时整齐严肃,心如止水;应事时专一不杂,心无旁骛。
二、静坐:每日须静坐,体验静极生阳来复之仁心,正位凝命,如鼎之镇。
三、早起:黎明即起,绝不恋床。
四、读书不二:书未看完,绝不翻看其他,每日须读十页。
五、读史:每日至少读《二十三史》十页,即使有事亦不间断。
六、谨言:出言谨慎,时时以“祸从口出”为念。
七、养气:气藏丹田,修身养性。
八、保身:节劳节欲节饮食,随时将自己当作养病之人。
九、日知其所亡:每日记下茶余偶读一篇,分为德行门、学问门、经济门、艺术门。
十、月无忘所能:每月作诗文数首,不可一味耽搁,否则最易溺心丧志。
十一、作字:早饭后习字半小时,凡笔墨应酬,皆作为功课看待,绝不留待次日。
十二、夜不出门:临功疲神,切戒切戒。 如此这般修身,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接近于自戕了。传统的道德英雄,就是在这样的漫漫长夜中冶炼出来的。
当然,曾国藩毕竟是而立之年,有着丰富的七情六欲,在严格的修身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冲突,冲突的结果,是曾国藩更加自虐般地跟自己过不去——有一天,菜市口杀人,曾国藩不由自主地去看了。晚上,在写日记时,曾国藩严厉地检点了自己。
还有一次,他的进士同年讨了漂亮的小老婆,曾国藩看到后,非常羡慕,回到家后看到自己的“黄脸婆”躺在床上生病,曾国藩联想到别人小老婆的如花似玉,禁不住叹了口气——这些,都被曾国藩写进了自己的日记。
曾国藩就是这样每天反省着自己的“一闪念”,折磨着自己,而他也从这样的折磨中得到了更深层次的快乐。
曾国藩修身所遇到的一个重要事情就是戒烟。
年轻的时候,曾国藩跟所有底层百姓一样,学会了抽烟。他的烟瘾很大,经常是烟袋不离手。每次吞云吐雾之后,曾国藩总感口干舌燥、咽部不适、头痛昏沉——于是曾国藩开始了戒烟,也开始了对自己的观察,他把戒烟的整个过程写进了日记——一开始,他感觉到六神无主,整日里恍恍惚惚,甚至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不久,曾国藩实在抵御不住烟的吸引力,开始恢复吸烟,而且,烟瘾比以前还大。旧病重犯让曾国藩觉得羞愧,有一天,曾国藩气急败坏,掂了掂那根相伴多年的烟袋,双手握住两端,使劲往膝上一磕,烟袋“叭”的一声断为两截。
当天晚上,曾国藩在日记当中写道:“念每日昏锢,由于多吃烟,因立毁折烟袋,誓永不再吃烟。如再食言,明神殛之!” 在此之后的数日里,尽管烟瘾发作时如上万只蚂蚁撕咬身体,曾国藩强忍住,绝不复吸。为了排遣身体和心理的紧张,他不断地找人下棋、聊天。这种痛苦难熬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强烈的感觉变得淡下去了。
一个月之后,曾国藩终于成功戒烟。当曾国藩觉得自己的烟瘾恍如隔世时,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力量的支撑。那是一种来自内心的宏大力量。 任何一个成大器之人,都有一段对于灵魂的自觉过程。一个人,只有在这种深刻的内省和反观中,才能成就自己的大象之气
曾国藩同样也是如此。最初,曾国藩对于自己内心的修炼以及所谓的“格物致知”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是幼稚的,但这样的方式,却使曾国藩经常面对自己,使另一个人格无法从自己的视野里逃脱。慢慢地,曾国藩的所有行为都在这样的规矩中了。一段时间的检点和内省,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改变了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为,也成就了一个人的行为准则和习惯。
除了戒除自己的不良习气之外,曾国藩还开始尝试清除自己头脑中的不良想法和动机。这样的方式,也如同佛教中的静坐和参禅。
每到傍晚,曾国藩照例都要静坐一会儿,就像驱赶魔障一样,每天驱赶存在于自己思想中的黑色或者灰色的雾霭。这是一种清教徒似的自省方式。曾国藩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非严格意义的禁欲主义者,一个某种程度上的自虐者。虽然这样的过程痛苦、乏味、机械、生硬,但他一直努力去做了,也坚持了下来。渐渐地,就如同佛教所阐述的“戒”“定”“慧”一样,这种理学的自修过程同样也有“由戒生定”“由定生慧”的过程,有一种清明让曾国藩感到澄澈和清爽。
一个人以如此的方式深入自己,也了解自己、改变自己,然后不断精进,最终达到一种精神和道德的合一。曾国藩就是在这样的学习与修身中,走上了一条与宗教信仰类似的道路。
理学对于人格的修炼,使得曾国藩无论是在学问上、人格上,还是在处世方法上,都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再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只会读古书写古诗作古文的书生了。给人的印象是,进入中年之后,曾国藩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学子变成了一个对于自己的思想体系有着强烈自信的人,他知道自己所走的,是一条滋养身心的道路。同时,曾国藩也变得越来越喜欢跟人探讨一切潜藏之“理”,他变得爱较真,爱认si理,并且遵循“理”来行动。曾国藩确立了自己的社会责任感,也确立了自己的人生抱负。
曾国藩在桐城派姚鼐所提出的义理、考据、辞章三条传统的治学内容上,又增加了“经济”。在曾国藩看来,这四种学问缺一不可,而且“经济”更为重要。所谓“经济”,就是经世济民的真正学问,就是学要有所用,对于社会,要能派得上用场。这些经世济民的学问,才是真正实现“王道”的必要手段。曾国藩更清晰地明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真正内涵,他变得更有责任,精力也更为专一集中,做事也变得更趋完美——在京城的十来年间,曾国藩每年都至少要寄一百五十两白银回家,有时候还不止这个数。
他先后将弟弟曾国潢、曾国荃、曾国华带到身边读书,全力尽兄长的责任。在弟弟们回家应考期间,他经常写信让他们好好读书,争取功名。在曾国藩的言传身教之下,弟弟曾国荃1848年科考一等,补廪膳生。与此同时,曾国藩并没有在职位上无所事事,他开始深入地调查、了解历朝历代的治乱兴衰、典章文物、学术思想和经国治民之道与术,清醒地关注着鸦片战争以来日益窳败的社会现实。可以说,理学的钻研没有使曾国藩变得缥缈,相反,他变得更加脚踏实地,也变得更加智慧了。
曾国藩就这样慢慢养就了自己的浩然之气。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觉悟后的气韵暗合宇宙的律动和气场,它表现为拥有一种洁净而呈现出的从容、宁静、智慧与无畏。这些品质看似独立、互不相干,其实,它们本来就是一个立体的不同侧面,只不过表现得不一致罢了。现在,曾国藩明白这个道理了。由于学问的深刻,以及人格的归于大我,可以说,曾国藩已能很从容地面对这个世界了。
在很多时候,他表现为不贪婪,不妄想,做事沉稳,工于心计;同时,他善于沉默,自我隐藏,放低自己的姿态,极端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的意志已得到了锻炼,面部表情松弛自然、收放自如。在更多的时候,在那上面,看不出什么内容,没有愤怒、气恼或者激动,更像是谦逊、诚恳、平静,以及彬彬有礼。具有这种气质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人格已然圆满了,内心坚定而深厚,自省而虚心。这是与外部世界最和谐的沟通。 在这个湖南人身上,那种独特的东西油然诞生了。因为性格魅力,也因为唐鉴等大儒的垂青,一时间,京城一些喜欢理学或者习惯从风吹草动中嗅出政治气候的人都竞相结交曾国藩。曾国藩与京城一批卓越人士有了很密切的来往。曾国藩结交的,有一些是当时名震天下的大儒,除了唐鉴和倭仁之外,还有刘传莹、吴廷栋、邵懿辰、何桂珍、王茂荫、梅曾亮等。就这样,理学的研习给曾国藩带来的不仅仅是内心的丰厚,提高了他的个人声望,同时也给他带来了旺盛的人脉。
正因如此,曾国藩在短短的时间里一下子青云直上——1840年,曾国藩授翰林院检讨,1847年升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后遍任兵部、工部、刑部、吏部侍郎。从1838年曾国藩中进士算起,一直到1848年,十年中,曾国藩的仕途一帆风顺,连升七级,竟然从七品一直升至正二品。
曾国藩逐渐成为在京湖南人的骄傲,当时湖南人来京考试或者出差,都会主动拜见声名显赫的曾国藩。也因此,曾国藩与湖南同乡中的翘楚来往密切,情同手足——在他们当中,有刘蓉、郭嵩焘、江忠源、欧阳兆熊、罗泽南等人。这些人,都是后来湘军的骨干力量——曾国藩最初与这些书生在一起结交之时,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成为喋血沙场的战友呢。
曾国藩一直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一方面,他尽心尽力地做好自己手头的事情,耐心地等待官位的升迁;另一方面,曾国藩在文章的写作和学问的精进上全力进取。那时候曾国藩的全部目标就是,在学问、人格以及官位上追求完美。这样的目标,实际上也是每一个传统文人的终极目标。 |